镜子 - 第一章

七月十八号这一天,一阵阵狂风裹挟着暴雨将持续数天的酷热冲刷下去,雨雾和黑云笼罩着整个山谷,就在山谷的中央,高达百米的巨型铜像上,发生了一桩后来被判定为“自杀”的命案。在三大菩萨像附近值班的徐文州瞥了一眼时间,还有几分钟又可以和王薇见面了。这里是香客前往佛脚途中的必经之地,拜完观世音菩萨、药师佛以及地藏王菩萨,再通过一道狭窄的楼梯,就可以抵达佛脚。工作期间,三个义工轮流前往室外的佛脚处——也就是莲花台上——值班,其余两人在室内售卖饮用水、福袋和许愿灯。徐文州朝楼梯口探过头去,看见王薇,一位比他大十几岁而且体格高大健壮的女人,正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过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就不用上去了吧,王薇,”徐文州说道,“这么大的雨,上面人应该不多。”他总能想出个理由,今天是雨太大,昨天是天太热,这些确实是实话,只是无论什么恶劣天气,那佛脚周围总是有人,还不止一个,来来往往的香客将佛脚抱的如同镜子一样。王薇作为负责人很难答应这种要求,但她对身边地人体贴入微,尽管知道徐文州向来喜欢偷懒耍滑,她还是在很多次酷热难耐的天气答应了他的请求,“好吧!但上面一定要有人才行,”王薇说道,“晚些时候你再去吧!我去上面再呆一会。”可偏偏在这种时候徐文州又会收回最初的请求,“别这样,你在这儿歇着,我马上去!”他对王薇说道,然后像是在做了一件大好事一样兴致冲冲地跑去外面值班了。马灼的目光一路追随着他的脚步,直到他上楼的声音完全消失,才放松下来。

“师兄,有个小人一直纠缠着我,”马灼说道,他神情紧张,直愣愣地盯着桌子上的经书,“他想把我身上的福气抢走,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坐在王薇的斜后方,不敢看向王薇的方向。王薇稍稍后撤椅子,“小人,福气?”她心里琢磨着,转过身子,朝向马灼的方向,看着马灼充满血丝的三角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马灼立刻捧起双手捂住脸,嘴里重复念叨着:“没事,没事……”。王薇见状扭过头去。她之前从义工总负责人张令那里听过,她说马灼这些年来经历了一些“非常糟糕的事情”,经过这几个月的修行已经“在变好”了,但大多数人与他共事过的义工都清楚的记得他是如何一次次将简单的事情搞砸的,来自义工以及香客的投诉让他不断辗转于多个岗位,同一个义工岗位待不到半个月就会因为与义工产生冲突而被调岗。如今,三大菩萨像是他做义工以来工作时间最久,也是所有岗位中唯一一个没有产生义工投诉和香客投诉的地方。王薇有些隐隐不安,她想起来曾经与马灼共事过的朋友——也是一个岗位负责人——说过:“马灼是一个定时炸弹。”她朝前挪了挪椅子,愣了一会儿,身体稍稍倾斜,刚好可以用余光可以看到马灼摆放端正的双腿,接着将手缓缓移向马灼前面的经书。马灼的目光此时完全被那只手吸引,一阵惊恐猛然袭来:“她也要抢走我的福气!……为什么?……”王薇刚要触摸到经书,“没人能抢走你的福气,读经书……”没等她说完,马灼突然暴起,椅子砰的一声砸在后墙上,他夺走经书,吓得王薇立刻缩回胳膊,王薇目睹着他朝通往莲花台的楼梯口飞奔而去。

天色变得越来越昏沉,狂风和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一道道闪电接连划过,巨型铜像如同神迹一般矗立在山谷之中,忽隐忽现,紧随而至的雷鸣声使得铜像的威严达到顶峰,世间的一切声音都被掩埋。三两个香客正在风雨中跪拜,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早已经浑身湿透,雷声过后,时不时能听见她的呜咽声。徐文州依偎在值班的伞下,出神地望着这些不惧风雨的香客,“多么舒服的天气啊!真希望王薇也在这儿,两个人在这样的下雨天……或许我应该在这里呆的更久一些,我已经喜欢上她了,不是吗?可我终究要离开,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她,她知道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感情。可我喜欢她……”他心里想着。雨伞遮住了他一半的视线,在那一半盲区里,马灼正蜷缩在佛脚的大拇指和二趾之间,探出头去,扶倒在佛像的大拇指上,他用那双充满血丝的三角眼注视着徐文州的方向。

滞留在三大菩萨像的香客越来越多,王薇担心马灼恐吓到香客,急忙追了过去,“快回来!”她压着声音喊道。但时不时有人询问她“怎么请灯?”“中间的菩萨是什么菩萨?”诸如此类的问题,一时间走不开,只能干着急。她向徐文州打起电话来,刚接起来电话又有人打断她,“中间这个是药师佛,靠近楼梯那个是观世音菩萨……”她趁着间隙回应着香客。电话终于打通了,可对面的声音断断续续,鸡同鸭讲了一番,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急忙发送了一条消息:“马灼上去了,看住他!”

雨渐渐平息下来,但雷鸣声不断。楼梯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来了,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就是在这一天,在这样的天气里杀死我,他们要把我推到下面去……”马灼心脏剧烈跳动,只在这一小会儿,他全身都被雨水和冷汗浸湿了,间歇不断的雷鸣声遮掩了他急促的呼吸声,但却让被雨水泡过的三角眼越来越引人注目。一个刚刚路过本想给他撑伞的香客被那双充满仇恨、悲伤和愤怒的眼睛吓得落荒而逃。“就是现在,这是最好的机会,”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没人听见他说什么,“我必须先杀死他,不然我就要死在这儿了……”

王薇上楼梯边给徐文州发消息,她希望徐文州把马灼带下来。徐文州坐在伞下,环顾四周,没看见马灼的身影。“没看见马灼,他在楼梯口吗?”马灼回复道,“你要上来看一看吗?我们可以一块在这儿值班,楼下的人应该也不多吧!”他还想着王薇的事。“我正在上去。”王薇发来消息。这让他欣喜若狂,不自觉地调整自己的姿势,“是呈现出一种沉思者的坐姿好呢?还是呈现出一种热切等待她的样子?”他心里琢磨着,身体不断扭捏着,时而翘起二郎腿,时而放下,用胳膊托举着下巴,可无论哪种姿势都让他不可避免地被雨淋到,他索性直接捡起来手边的雨伞,急忙撑开,俯身从椅子上做起来,朝楼梯口走过去。

看到徐文州起身走了过来,马灼难以抑制急促的呼吸,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们两个串通好了,他们知道我在这儿,”马灼心如乱麻,恐惧与愤怒交替占据他的身心,他双手扶着佛像硕大的姆趾,面颊紧靠在上面,“他们合伙陷害我,我早就应该知道,我没想到王薇……是的,他们串通好了,只是我发现的太晚,徐文州从第一天见到我就想杀我。”楼道里传来王薇的呼喊声:“马灼,我们一起下去好不好?外面雨那么大,你也不带雨伞。”这个熟悉的声音如同一个柔软、干净的吸水纸一样,让马灼阴冷潮湿的内心稍稍温暖了起来。他闭上眼睛,顿时,更多的王薇的声音涌入他的耳边,这不是王薇此刻的呼唤声,而是来自过去,从马灼第一天在三大菩萨像值班起,王薇就对他关照有加,对王薇来说,照顾马灼成为了她的工作,每当马灼神情紧张或者表现出古怪的行为的时候,王薇总是第一个察觉出一样,然后尽力的安抚他,直到马灼平静下来才继续她的本职工作。“我总是很紧张,”她常常对徐文州说,“你知道吗?这可能是马灼待在这儿的最后一次机会,离开这里,我不敢想象他会遭遇什么。”徐文州知道的有关马灼的事情不比其他人少,从第一天起,他就主动的和马灼——对徐文州来说这就是个安全隐患——保持距离,后续他受到死亡威胁的经历更让他确认这一点。“你不必苛求自己,王薇,我前面一段时间被他吓了好几次了,尽管我什么也没做,但就是这样无缘无故被他吓到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徐文州有一次对王薇说道,“对于他这种被害妄想症患者,不管我们义工对他有多包容,只要他还在这里服务香客,每一个香客都是一个不确定性因素,都可能是让他爆发的导火索。他需要让他感到绝对安全的环境,但现实是,没有他可以容身治疗自己的地方。这里只会让他越来越疯狂。”徐文州想继续讲自己被马灼怎么吓到的经历,但王薇让他打住了。她不想再听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一脸忧虑的说:“我们可以做的更好,不是吗?”

莲花台上,王薇和徐文州正在缓缓向马灼靠近。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渐渐停下的雨骤然变得凶猛起来,一阵阵雨雾铺洒在铜像上,地藏王菩萨身上的褶皱如同河谷一样,将雨水汇聚在一起,然后一股脑的倾泻在佛脚上,顺着脚趾间的缝隙流淌下来。马灼如同伺机扑向猎物的老虎,探出头,死死盯着徐文州。

“没事,没事……”马灼嘟囔着,他双手抱着佛脚,将脸紧紧贴在上面。迟来的轰鸣声从远处的群山背面传来,一种神秘、庄重的感受悄然袭来,他回到了16岁的时候,面对濒死的、十年里无数次无端虐待他的父亲,同样也是这样的感受,跨越十年,面对新的敌人,他说出了同样的话:“今天,就是今天。”

正当他决定扑向徐文州的时候,距离佛像不远处的深空中,一道鱼脊刺骨形状的闪电划过。顿时间,整个山谷都被照亮,如同镜子一般的佛脚映射出那双充满血丝的三角眼——那是他父亲的眼睛。

“不要!……”马灼大喊,然后发疯一样逃蹿出去,冲向徐文州的方向。

在山谷将要重新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徐文州看见马灼如索命的死神一样像他的方向跑过来。世界重新回到了黑暗潮湿的混沌之中,徐文州真切地感知到黑暗中有一枚子弹即将射入他的体内,然后不出所料地夺走他的性命,就在这一刹那,他与马灼在这半个月来的种种纠缠,一股脑的涌现在他的眼前。

最后更新于 2025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