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家人的关心

我一向抵触谈论家庭,然而,许多困扰我的心结恰恰来自这里。

关心还是盘问

我愣了很久,迟迟无法动笔,耳边闪过一连串家人的声音——主要来自我妈还有我姐。第一句永远都是:“干啥来?”第二句往往是:“吃饭了吗?”紧跟着的是:“吃了什么?”接下来大概率会追问:“你的论文通过了吗?”、“前面投的简历有回复了吗?”、“面试通过了吗?”……事实上,她们并不了解毕业论文的写作过程需要经历什么,也不了解求职的过程是怎样的。当我尝试解释,她们往往打断我:“我也听不懂,你自己看着办吧。”可下一次,又会重复问一遍所有问题。

这些问话听上去再普通不过,像是一种日常寒暄,但落到我身上,却像一遍遍重复播放的检查清单。我尝试着告诉她们:“我很好,不用担心我,这些问题不用问这么多次。”接着回复我的必定是:“我这是关心你,你看,外人绝对不问你这些问题。”接下来,我该怎么回复呢?似乎陷入了一种困境:仿佛阻止她们这一连串的提问,就等同于“拒绝她们的关心”。我尝试着和她们沟通:“你们已经很关心我了,不需要强求自己在这些生活细节上问得那么频繁。”然而,她们拒绝接受我的说法,始终坚持认为家人之间就应该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的生活细节。我不止一次表达过这种态度,但她们从没有认真对待过我的感受,电话依旧不停地打来,依旧是同样的问题。

我没有认真探究过她们的心理动机,只是猜测,她们除了在经济和信心上提供支持外,对于其他方面一无所知。而我自身又不是习惯将自己的情绪施加给别人的人。多年以来,我几乎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什么,不是因为压抑,是因为我根本就不需要。我通过写作——无论是公开写作还是自己写日记——完美地降解了几乎所有的情绪垃圾。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她们似乎觉得我变得陌生了,不再像以前一样焦虑、自卑、偏执、极端。她们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件好事。恰恰相反,她们感觉自己失去了控制,已经不再像一个“大人”一样有能力影响我的决策了。当然,这只是我的主观猜测,没人能搞清楚女人在想什么。

我爸和我很像,沉默寡言,我们很少交流。每次沟通,大都是一些关键的节点,大部分言语都具有某种影响力,或是他影响我的决策,或是我影响他的决策。对于这种交流方式,我感到放松。我能认真对待每一个问题,我的问题也能得到同样地对待。

我今天比之前更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不喜欢别人过分追问我的生活细节,哪怕是我的家人。对此,她们或是感到惊异,甚至是愤怒。她们的有些话真的非常刺耳,我不想再去回忆。然而,我不会为那些刺耳的话感到愤怒。我相信,家人之间的相互理解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小段时间。

不合脚的鞋子

我是从最近五六年才穿上合脚的鞋子,这件好事主要得益于我父亲终于不再给我买鞋子了,而是让我自己买。当时,他似乎总觉得,以我的身体生长速度,能很快弥补鞋子里的空位。而我恰恰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家伙,在个人物品上没有什么话语权。潜意识里觉得,作为一个穷人家庭的孩子,不应该在这些东西上太过挑剔。于是,家人给我准备什么,我就用什么,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我的外衣和裤子一直以来都是我妈还有我姐她们两个买的,直到最近两三年,我才逐渐用上了自己买的衣服。她们觉得买衣服是对我的关心,毫无疑问,事实就是这样的。但当我不断地告诉她们:“不要再给我买衣服了,我想自己选择买什么衣服。你们买的衣服确实不太适合我。你们对我的关心还不够吗?不必要没衣服……”最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买衣服,而且每次买来都要求我立刻试衣服,如果合适的话就穿这件。我数不清自己提醒了她们多少次,但我的话以及我清晰表达出来的感受,对她们来说如同不存在一样。

她们并不关心衣服本身的价值,而是一味强调我要接受她们的关心,而拒绝的态度被认作是一种对于家人关心的辜负。对此,除了“疲惫”,我还能有什么感受呢?

倾听抱怨是家庭义务

我习惯了扮演倾听对象的角色,具体来讲是扮演我姐的倾听对象的角色。她的一生充满坎坷,终身被疾病、家庭以及职场困扰着。不安全感、焦虑以及疾病带来的症状弥漫在她的身边。最初,我将她视作身边的“正常人”,我厌倦她的唠叨。但越来越多的事实不断矫正我对她的看法。看到那些事实并承认它们,是我认识她的过程中前进的一大步。渐渐地,我能听得进去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唠叨。我知道,哪怕我只是单纯地倾听,很少回应,这对她也是有益的,这也是我从字里行间了解她的途径。

我将倾听家人的抱怨作为自己的义务。我父母可能注意不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不是喜欢抱怨的人。我并不认为“不抱怨”是一件好事。表面上看起来不抱怨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心事,事实上,每个人多多少少会遇到各种情绪或情感上的困境。如果不能将其“抱怨”出来,未来很可能发展成一种“心结”,藏在心中,随时可能以一种代价难以预计的方式爆发出来。在我的认识中,他们在心理上一直处于一种失调的状态。

相比于我的家人,我很早就采用写作的方式调节自己的情绪。写作的过程中,我会写下自己的抱怨,然而不会止于抱怨。当抱怨的词句以一种结构化的形态呈现在纸张上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亟需解决的问题。而我刚好擅长解决各种问题——尤其是我的个人问题。顺理成章地,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问题解决”上,而不是“我的情绪有多么糟糕”上。很难想象,如果我没有处理自身情绪问题的能力,而我自己又是一个麻烦制造者,这种情况下我的家庭关系估计会非常紧张。

让家人放心

最让我放心的事情是:我的家人都健康地活着。我甚至都不敢奢求幸福地活着。在我的认知中,幸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个极高的要求,而健康,是属于自己的。我希望家人健康,实质上就是要求他们照顾好自己。如果一味地关心别人,而对自己的身心健康漠不关心,我并不认为这会让那个被关心的人感到幸福,因为这个人的幸福和关心他的人的健康息息相关。

对于她们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我感受到的并不是纯粹的关心。除了对控制欲的抵触外,还夹杂着对她们不自知的担忧。但凡她们能够调节好自己的生活,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都不至于有这种奇怪的感受。家人能够保持身心的健康,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关心了。可惜,似乎没人能理解这一点。当然,我不能在认知上对别人有什么要求,只能顺其自然了。

最后更新于 2025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