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机场候机厅是我最后一夜的避风港

上海:机场候机厅是我最后一夜的避风港

我躺在虹桥T2航站楼的候机厅里,头顶是通宵不灭的灯光,身旁是不认识的旅人。我即将离开上海,没有航班,没有目的地,我只是在等一趟高铁。

从上海虹桥到安徽九华山的高铁,次日上午十点二十出发。我住在上海青浦区的一间工人宿舍里,身上仅剩下三百多块。考虑到未来两三天的饮食费用以及公共交通费,我舍不得打车,所以决定在发车前一天坐公共交通前往火车站,晚上在那里过夜。

“七月份还住吗?”房东发来消息。

“今天退租。”

“好,一会儿有人搬进来,大概五六点到。”

没有告别,我离开了员工宿舍。

几天前离开闵行区的青旅时是如此,我没有向那位待我友善的大叔告别;半个月前毕业时是如此,我在清晨悄悄离开宿舍,没有向相处了近四年的舍友告别;半个月前退租时也是如此,悄无声息地打包行李,搭乘凌晨的高铁前往上海,没有向相处了半年多的合租室友告别。

又或许,“离开”就是我的告别方式。

历时大约一个小时的步行、乘坐公交和地铁,我抵达了虹桥火车站。它是我见过的规模最大的交通枢纽,集成了火车、动车、高铁、飞机、地铁等公共交通工具。它很有可能是一个外乡人落地上海的第一站。当我第一次到上海,看着宛如一个超级地下广场的火车站时,内心不禁震颤。这种超级现代化都市造成的视觉冲击,便是上海带给我的第一印象。

火车站内部就像是一个商业街,道路两边有各式各样的餐馆、超市以及纪念品店。除非遇到特殊情况,我很少在这里就餐,也很少在这里购物。在这种黄金宝地,物价自然高得很厉害。我在超市买了一小瓶饮用水和两小袋纸巾,花费了我九块五,这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晚上七点多,我到达火车站,那时候天色似乎还没有变得昏沉,但在火车站里似乎永远都是白天。我还不着急睡觉,于是随便找到一个长廊里的石凳坐了下来,无所事事地掏出笔记本随便写点东西:“6/29/2025,晴天,酷热。上海之旅即将划上句号,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去旅行……”不知过了多久,糟糕的坐姿让我脖子酸痛,不得不停下笔。抬起头来,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在长廊里,每个人都从这里出发,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地。

在疾步穿行的人流中,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身材肥硕,浑身乌黑,上身穿着黑色短袖,下身是那种裤筒很大的灰色短裤。仔细端详,他的面颊被一层浅浅的污渍覆盖,后颈漆黑,但在褶皱处却是肉色的条纹。他不紧不慢地从垃圾桶里掏出一瓶被人丢弃的瓶子,抬起手臂将所剩不多的饮料灌进嘴里。与此同时,他右侧腋窝和前胸展露无遗,不知从哪弄来的破衬衫,右侧袖口几乎快脱落下来。喝光后,他将瓶子扔进自己的手提包里,随即掏出另一个瓶子喝了起来。不久,他便消失在我的视野当中。我知道,他不会从这里出发,也没有目的地。

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未曾体验过流浪汉所处的境遇,但没有一个人不是为了活着而四处奔忙。一出生便体面地活着的人们,鄙夷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人,反而不惜折损自己活着的时间来换取体面。这无可指责,但多少有些荒谬。晚上八点多,我决定前往过夜的地方。

虹桥机场T2航站楼是许多流浪者和穷游者理想的过夜地点。T2航站楼就在虹桥火车站附近,根据站内指示牌可以轻易地找到目的地。在到达睡觉地点之前,会经过一道安检。值得一提的是,进入航站楼不需要身份证和其他任何证件。也就是说,航站楼不仅几乎无条件地提供过夜地点,还能最大限度保证人身安全。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T2航站楼。上次来是几天前,当时没在这里过夜,只是停留了几分钟,考察这地方是否像网上说的那样可以过夜,之后便回青浦区了。进入候机大厅,会看到两块休息区。一排排椅子上有不少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还有些座位被行李箱占据。由于人群流动性比较大,所以几乎不用担心找不到座位。

我在靠近卫生间的地方找到一个可以躺下的位置。理想情况下,连续三个没有扶手隔断的椅子是最舒服的过夜座位,但一时间都被占据了。我只好先凑合着躺在两个无扶手间隔的座位上,双腿搭在行李箱上。大概几十分钟后,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平躺的位置。寻找位置的过程中,看到不少正在睡觉的人。我觉得,在这其中不乏专业流浪者。

截止到两年前,也就是2023年,中国大约有十亿人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我就是其中之一。而此时此刻,我游荡在这些即将乘坐飞机旅行的人之间,只为留宿一晚,方便次日乘坐火车。倒也并不觉得自己与他们有什么区别,不过是选择了不同的交通工具罢了。然而,将时间倒推到没来上海之前,我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对什么东西都感到好奇。与此同时,一种土里土气的卑微感侵占着我的头脑。然而,在这儿生活了将近两周以后,那种新鲜感消失了,伴随着新鲜感消失的,还有那种来自乡下人的自卑。纵使这座超级大都市有着再多的建筑奇观,人们的生活与其他城市,甚至乡镇居民的生活并无本质的差别,悲喜同在。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祛魅”的过程吧!

在去卫生间的时候,我路过了免费的充电桩、温水和热水饮水机。这些基础设施让机场航站楼的过夜变得更有保障。你很难在一个火车候车厅里遇到免费的充电桩,我更是从来没有在火车候车厅遇到过提供一次性杯子的饮水机。水和电是流浪或者穷游过程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物资,将机场航站楼作为一个重要的补给点,是一个正确的决策。等候大厅里面也有餐厅,价格在25元及以上。考虑到我已经吃过晚饭,就没有在店铺里面吃夜宵。饥饿感袭来的时候,我只是用热水冲了一桶自备的泡面,在餐馆的桌子上吃了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不打算买东西,我非常介意无缘无故地坐在一家店铺里面。但随着后来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天气实在太热了,或是手机快没电了,我不得不抛下那种所谓的脸面,旁若无人地走进一家肯德基店铺,或是休息,或是充电。事实证明,在不影响店铺生意的情况下,没有人在意你走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在候机厅里面睡一觉并不舒服,座位非常狭窄。如果是平躺着,没有遮光工具的话,就会不得不直面刺眼的灯光。所以,观察周围躺着的人,会发现他们大都是侧卧在椅子上。候机厅里面的人熙熙攘攘,直到凌晨才能稍微安静一些。人群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成为了某种不那么刺耳的噪声,这种声音不至于让人难以入睡。

我平躺在座位上,用我的鸭舌帽挡住眼前的灯光,但困意迟迟无法到来。在此之前,我已经连续两天彻夜难眠。大概三天前,员工宿舍里面来了一个中年人。相比于剩下五个包括我在内的男青年,他的年龄要大得多。他早出晚归,离开时其他人还在睡觉,回来时其他人仍然在睡觉。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人能够在躺下后五分钟内立刻睡着,他是一个例外。不出五分钟,他的呼噜声就会响彻整个房间,哪怕你走到走廊,也隐约能够听到那种震颤的声音。不幸的是,我就在他的下铺。大概几天前,我还在闵行区民宿居住的时候,在二手平台上买了一个充气睡垫,到了这边员工宿舍的时候派上用场。我睡在大约四厘米厚的睡垫上。那位大哥的鼾声带给我的不仅仅是耳膜的震颤,我的整个后背都在微微震颤着。这件事加速了我离开上海的进程。

远离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不仅仅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自由。遗憾的是,在大学时光里,我很少能体会到这种自由。拮据的经济状况让我无法搬离宿舍——这个本该休憩身心却令人疲惫的地方。室友们迥异的生活习惯本无可厚非,但那些毫无边界感的噪音,却成了日夜折磨的根源。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清脆的“嘻嘻”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不断切换的短视频声音。我把头转向右侧,一个身材肥胖的男青年正在刷短视频。他侧卧在三个座椅上,头枕在背包上,左手握着手机,手指不断滑动着,右手时不时地挠着他的肚皮。黑色的短裤因为躯体的扭动有些脱落,他一只脚搭在座椅上,另一只脚勾动着行李箱的把手,不断蠕动。他不断惊叹:“卧槽!这么大……卧槽……”他的声音和外放的短视频声音一样,惊呼声不断。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他在看什么,只是不自觉地想要远离他。没有半点思索,我迅速起身,背着背包,拖拽行李箱到更边缘的位置。耳边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这一夜我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终究没有习惯机场的睡眠环境。周围的人倒是睡得挺香,尤其是对面的一位大叔。他正对着头顶的灯光平躺在座椅上,没有丝毫遮盖,头像枕在他的背包上。狭窄的座椅似乎放不下他的身体,左胳膊自然下垂,就这样一个看起来非常不舒服的姿势,他维持了将近八个多小时。

失眠是一个非常难熬的过程,它似乎将时间的尺度无限拉长,让人觉得每一秒都如此漫长。我尝试着通过手机打发时间,但无济于事。反而是在我放弃抵抗、不再关心失眠这件事的最后两个小时,我陷入了沉睡。这也是我今夜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

在虹桥机场的出口处,我站了很久,试图在混乱的标识中找到方向。上海以它一贯的复杂与喧嚣,为这段旅程设置了最后一道考验。最终,我靠着网络搜索,才摸索着找到前往高铁站的路口。

离开前,我在机场点了人生中最贵的一份简餐。这是我在上海花的最后一笔钱,也是这座城市给我留下的最后一顿饭。没有告别,也没有仪式,就像我来到时一样悄然。

一个小时后,我启程了。下一站,是九华山——一处或许能暂时安放疲惫心灵的地方。一场与山、与佛、与自己对话的旅程,正在等我。

最后更新于 2025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