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善良成为枷锁:我的讨好型人格溯源与反思
2024 年 3 月到 7 月,我在威海的一所小学实习,为小学一年级两个班上数学课,事实上这是个闲职。长达 4 个月的职场生活,暴露出我的一个致命性格缺陷——讨好型人格,这也是本文主要探讨的话题,这篇文章的最终目的在于挖掘我的这种人格的来源。
我所在的办公室里,W 老师因病需要坐轮椅,日常除了去厕所自己走路外都需要坐轮椅,上下楼也需要坐轮椅,一直是 4 个男老师抬着他上下楼,我是其中之一。基于这种状况,他中午吃饭就成了问题,要么自己带饭,要么让别人帮他打饭,总之不可能继续让其他老师抬着他上下楼,他决定让别人帮他在餐厅打饭。
最初是级部主任和另一位 A 老师帮他打饭,主任同时也是我的实习指导老师,具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有这两位老师愿意帮 W 老师打饭。后来 A 老师决定每天给自己的孩子打饭,出于这个缘故,推脱了给 W 老师打饭的职责,现在看来 A 老师的这一决策非常明智。
所有的职责似乎都来到了主任这里,我能看出她其实也挺不情愿的,毕竟是办公室里最忙的一个,还要处理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一天我决定帮主任分担责任,开始给 W 老师打饭,从那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给 W 打饭似乎成为了我的责任,W 老师似乎也默认我就应该给他打饭,他的这种暗示在我看来非常明显,每次在我将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就会提醒我给他打饭。
我是什么感受呢?很矛盾,不知所措。我问自己为什么继续给 W 打饭,我给自己的回答是:我比较闲,有时间去做。再者,如果我不去主任就要去,而主任是我的指导老师,利益相关。还有,我直接拒绝会破坏我与 W 的同事关系,如此等等。
既然我有这么多理由去做这件事,为什么感到不情愿呢?因为理性告诉我:就算我很闲,也没有规定我必须去做这件事,我为什么不把这段时间留给自己?就算我不去那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从一开始这就不在我的责任范畴之内。我和 W 的关系有我想象中的这么重要么?不就是同事关系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似乎会觉得我会像 A 老师一样制造一个无法继续给 W 老师打饭的理由,从此就解脱了,可现实并非如此,这件事情一直持续到我的实习结束才彻底终结。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你明明不想给 W 打饭,而且你没有责任和义务给他打饭,还要继续坚持做这件事情呢?我的回答是:我脑子有病。这种病造成的人格就是“讨好型人格”。
从“打饭”这件事结束之后我才真正开始关注自己在“讨好型人格”方面的行为模式,我开始搜刮自己的记忆,发现了大量与之匹配的行为习惯,比如,总是对半生不熟的人堆满笑脸,而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则较为冷漠,或者说这种冷漠才是我的真实状态。与人交谈习惯不假思索的给出“认可”的答复,别人提出什么要求立刻答应别人,而且不求回报。害怕冲突,潜意识里觉得避免冲突的唯一方式就是想尽办法讨好对方,并且认为“拒绝”一定为造成冲突。如此等等。
如果之前就经历过很多类似的事件,为什么这件事之后才发现?我觉得可能是这是最漫长和煎熬的一件事吧,我切身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撕裂感持续如此长的时间,以至于当实习结束之后我感觉的如释重负,很久没有体验过那么轻松自在的感受了。
在定义“讨好型人格”之前,先来看一看“人格”的定义:
人格是一组持久且独特的个人心理倾向与特征,此心理倾向与特征和环境互动后,可影响个人行为、情绪与认知。
——杨国枢
上述定义中提到的“持久”与人格的“稳定性”这个关键特征相对应,这种特征主要表现为一个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时间段和场景下其行为保持内在的一致性,就以我为例,我在威海市实习期间总是不自觉地迎合同事,而在 3 年前我也是以类似的方式去迎合我的室友,时间跨度很大,活动场景也有很大差异,但是我的行为模式一以贯之,而这儿就是“人格”稳定性的体现。
讨好型人格是一组“独特”的个人心里倾向:
讨好型人格,又被称为迎合型人格,指的是喜欢讨好别人、处处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即使委屈自己也要迎合别人的一种人格特征。这类人通常试图通过迎合他人、取悦他人来获取认可和接受,而往往不愿意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以避免引起冲突或失去他人的好感。
——百度百科
上述定义精准地刻画了我在时期的心理状态,我不断委屈自己给 W 带饭,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不给 W 带饭主任就会变得更忙,甚至 W 连饭都吃不上。我通过这种方式来讨好主任,讨好 W,不断的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感受。我担心拒绝带饭会造成我与 W 之间的冲突,更糟糕的是造成我与主任之间的冲突,而我害怕冲突,我潜意识里坚信哪怕再小的冲突都会让同事失去对我的好感。
前面通过我的行为可以总结出我的行为模式,根据现有的知识可以轻松的将这种行为模式与“讨好型人格“所代表的行为模式匹配起来,接下来是时候跟进一步的探讨这种行为模式背后的诱因是什么了。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家庭成员对我的影响,我的父母都是典型的“老好人”,根据我一直以来的观察,村里无论是谁来我家借东西,除非我家真的没有,否则绝对不会决绝别人,这还只是一些小事。
很多年前,村里一个搞房地产开发的邻居找上我们家,说是要借用一个身份证办贷款,我当时就在他们身边,尽管我年纪很小,但仍能清晰的记得我父母当时没有一丝思考就答应了别人,而且满脸奉承的感觉,觉得对方是个大人物。后来邻居破产入狱,我妈收到了法院的贷款还债通知,家里没钱,只能四处奔波找破产邻居的亲戚还贷款,这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如果他们能够吸取教训也不至于几年后又被类似的方式欺骗,他们过去迎合的人最终都变成了欺骗他们的人。
无论大事小事,他们受过不少委屈,但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他们努力维护自身权益的事情发生,逆来顺受似乎是这个家庭的文化基因,而这种观念在教育的过程中被描绘成了“善良”。
善良是种选择。
——发条橙
讨好型人格如同一个机器算法操纵着人的行为,表面上看这个人似乎在做善意的举动,实质上在他的心中并没有“善”的概念,他在行动之前并没有选择,他只是在执行一个已经预先编程好的机器指令。对于这种人,你会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吗?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有用的工具,而这或许就是欺骗他们的人的对他们的看法。
到这里似乎已经达到了本文的目的——找到我的讨好型人格的来源,我的讨好型人格来自于家庭文化基因。但我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满意,因为自从在学校寄宿以来我的大部分时光似乎都是在学校中度过的,为什么数十年的学校时光没能纠正我的行为习惯?又或者除了家庭文化的影响外还有一些我没有注意到的因素在影响着我。
我将注意力放在“冲突”这个词上。遍历 15 到 21 岁的学校生涯,发现我竟然从来没有和别人打过架,甚至都没有骂过架,甚至不说脏话。小学脏话较多,大都是些和朋友一起玩耍时的口头禅,也没有侵略性的脏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度觉得这是优良美德的体现,事实上这种想法并不错,但是它一个潜在的问题——我缺乏应对无礼冲突的工具,这进而带来的是不安全感,以及与周围人群的疏离感。
逃避人群是我在学校避免冲突的主要方式,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也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式,然而它有强烈的副作用,那就是会让人错过学习应对冲突的机会。
在职场环境下遇到的各种冲突其实可以视为学校生涯中遇到的冲突的升级版,如果在学校中没有经历足够的冲突演练,那么在职场中,或者在更为残酷的社会环境下就会在冲突降临的时候不知所措。一种显然的思维方式就是继续延续在学校中的避免冲突的方式,即将自己与周围的人隔离开来,这种方式在学校中或许有用,但出了学校基本上不再发挥那么显著的作用,因为纯粹的经济利益关系开始占据主导地位,这与学校中的那种乌托邦式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自然地,应对冲突的形式也会不一样,而应对冲突的“知识”存在于过往处理自己遇到的冲突的经验之中,如果没有相关经验就无法在比学校更复杂的生态中应对冲突。
事实上,对于冲突的恐惧依旧可以追溯到我的家庭文化中,我印象中,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我妈骑车去镇上买东西,据她描述,她在左拐的时候后面突然窜过来一辆二轮电动车,该车撞上了我妈的左侧车门,双方人员都没有受伤,但还是召集了各自的家属来处理这件事,对方索要了我家的电话,说是后面要有什么问题就给我们打电话,我妈被吓得魂飞魄散,回家切猪肉的时候连续两次切到手指,我从堂哥家回来感觉家里氛围诡异,追问过后才知道这件事,我听了她描述事情的原委,特意问了当时转弯时的红绿灯情况,确认不是她的责任之后决定给另一方打电话,让他给我妈赔礼道歉,但是我家里人怎么也不给我对方的电话号码,不断强调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不要再追究,自己没有对方电话之类的话,我强扭不过,只好作罢。类似的事情还很多,最终都以“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不要再找麻烦”这种话结束。毫无疑问,他们非常怕“麻烦”,宁愿忍气吞声也不要“找麻烦”,现在再去回忆自己过去的种种事迹不就是他们的迷你版吗?
一个人面对自己无法适应或妥善处理的问题时,明确表示自己无法解决该问题,即为自卑情结.
——阿德勒《自卑与超越》
“迎合”一词与权力密切相关,它能够清晰的展示双方的权力强弱关系,弱权者对于强权者有所企图是迎合这种行为的动机之一,但在“讨好型人格”的语境下,强与弱的关系并不显著,它很可能涉及到的是一对在经济、教育和认知水平都基本持平的人,在他们之间产生迎合关系,一个容易想到的状况是某一方对自己进行了贬低,他自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尽管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低人一等,但这种“自己总是低人一等”的观念是构成他个人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
回到我的故事上来,当我将“讨好型人格”的诱因聚焦到“自卑情结”上来的时候,便找到了我害怕冲突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缺乏解决冲突的模仿先例且没有解决冲突的资本。
长期以来的贫穷、童年时期不稳定的家庭关系、自信教育的缺失等等因素,最终指向了自卑情结的产生。自卑情结本身也可以视为是一种行为模式,在这种行为模式下,当一个人不是 100% 肯定自己能够完成某件事的时候,它则会 100% 肯定自己绝对无法做这件事。纵观我的个人历史,发现这种行为模式随处可见:课堂上不敢主动回答问题、提问题,因为怕答错或者怕自己的问题被人嘲笑;爱情上不敢大胆表白心意,因为怕被拒绝;偶然的机会降临的时候,不敢接受,因为怕辜负了别人,怕完成不了。如此等等。这种自我否定贯穿我的学生生涯,直到现在我都不敢肯定地说自己逃出了这个牢笼。
无论是否是平等关系,自卑情结都会将自己拖入弱者的位置,自发打造出一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而这种权力结构几乎必然产生“迎合”关系。对于一个自信的人来说,无论原本的权力结构是怎样的不平等,都不会产生多么严重的畸形关系,但对于自卑的人来说则恰恰相反,就算本来不可能产生畸形关系,自卑者也要硬造出一些畸形关系出来,这让那些心智成熟且尊重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的人感到不适,所以在一个健康的社交环境中,自卑者往往不受欢迎。
把难题清清楚楚地写出来,便已经解决了一半。
——查尔斯·吉德林
到此为止,这篇文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经过一番心智上的探索,我发现我的讨好型人格根本来源是家庭的文化基因,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对这个结论将信将疑,只有有着模糊的感觉,而在写作的思考过程中,我总能从这个结论中寻找到通往目的地的线索,最终,我说服了自己,承认了这个事实。
这并非是一个具有建设性的结论,仿佛是在将自己的缺陷归咎于原生家庭。事实上,用“归咎”一词来概括我通篇的论述并不准确,这是一个探索的过程,首先要从繁杂的行为中发现行为模式,然后再从记忆中寻找行为模式留下的线索,根据这些线索追溯行为模式的来源,最终大概率会追溯到童年,而童年又与家庭密不可分,得出“一切都来自于原生家庭”的结论并不困难,真正的难点在于发现原生家庭的问题,因为发现问题是解决自身问题的先决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