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思特里克兰德:狂热、缺陷与艺术的幻象

重读思特里克兰德:狂热、缺陷与艺术的幻象

多年前读过多遍《月亮与六便士》,或许是怀揣着对现实的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敬佩小说中的人物,我称之为“伟大的思特里克兰德”,时隔多年再来回顾这个人物,感受已经非同往日,或许是怀揣着偏见,又或许是随意翻看时的鲁莽使我产生错乱的记忆。

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物原型是十九世纪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雕塑家保罗·高更,两者人生履历上有些相似之处,但在性格以及个人魅力上区别很大,前者呆板沉闷,而后者则迷人且富有活力。

思特里克兰德做出的决定让人难以预料甚至说是非常突兀,而保罗·高更放弃他薪酬优渥的股票经纪人的职位转而全身心的投奔到艺术事业中则更符合情理,因为在此之前他用大量的财富收藏了很多大师名作,这是他决定投身于艺术事业的物质资本,与此同时他长期混迹于艺术圈中自身是作为大师毕沙罗的徒弟,他所有的休息日都在研习画作,并在独立画家展出中得到认可,物质基础以及艺术上展露的天赋是他决定专职作画的重要诱因,反观思特里克兰德的决定,不免让读者觉得非常突兀,又或许这就是作者的目的。

我在作者的另一本小说《寻欢作乐》以及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改编作品中看到了与《月亮与六便士》中相同的叙述方式,作者用他的见证人视角将他有关某人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同《寻欢作乐》一样,也是在以一个诞生的见证者的身份讲述为伟人的诞生、全盛以及死亡的故事。萨默塞特·威廉·毛姆被称为“最会讲故事的人”,我主要是在上述的叙事方式中对这一点有所体会,它混淆了虚构的小说和真实的现实,那种“非全知全能”的见证人角色使得读者很容易带入情境之中。

人们谈及《月亮与六便士》会习惯性的想到一些耳熟能详的词汇:梦想、勇敢、自由如此等等。由于思特里克兰德决定做艺术家这一抉择的动机的缺陷,当下我很难对这部作品有高的评价。作者用了大段文字描绘了思特里克兰德幸福的家庭以及未来可以预见的幸福,但从后文来看,似乎作者对于这种安稳的生活有着某种不屑,似乎这种生活只适合于喜欢循规蹈矩恪守本分的人,而不适合他,他是思特里克兰德,也是萨默塞特·毛姆。

我了解这种井然有序的幸福所在,但我的血液里有一股渴望放浪不羁的狂热。这种轻松简单的快乐,对我来说似乎含有某种令人心惊的特质。我心中有着向往冒险的欲望。如果能有所改变——改变与前方那未知的刺激,对于尖锐崎岖的礁岩与危机四伏的浅谈,我并非丝毫没有准备。

这段话与其说是小说中的叙述者的独白,不如说是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的内心独白,或许,这足以弥补思特里克兰德做出那个决定的动机的缺陷。这句话是从一个年轻人口中说出的,不免有些轻狂,但多少暗示了思特里克兰德内心深处潜藏这很久的那种渴望,以及这渴望背后的对于毫无波澜的生活的厌倦。我不太清楚所谓的“毫无波澜的生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只是觉得但凡一个人有些共情能力,都不至于使自己的生活毫无波澜,除非他对周围的人极端的冷漠无情,又或者是极端的虚伪做作,自以为是。正如拥有极强共情能力的人非常少一样,这种人也非常少,总而言之,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物高出现实生活一大截,以至于只有容易产生“真实的幻觉”的人才能在他的身上有所感悟。

我就跟你说了我得画。我也没办法克制自己。一个人掉进水里的时候,他有的好不好并不重要,他就是得游出来,不然就等着溺水。

又或许他在很久之前就在酝酿这个计划,或许他对艺术的崇拜到达了可以自我牺牲的地步,他的狂热在一瞬间全部爆发,这使得他不再顾及任何理性以及那些人类最为珍视的物质利益以及真挚的情感,但很少有人向思特里克兰德这般转换的如此剧烈,如此违反常识。

毛姆借小说中的丑角德克·史特洛甫的口道出了自己当时对于美的看法:

美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你怎么会觉得美会像沙滩上的石子一样躺在那儿,等着偶然路过的人随意拾起?美奇妙而不可思议,是艺术家的灵魂受尽折磨,从那混沌的世界里一手打造出来的。而当他创造出来时,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你必须走过艺术家奋斗的历程,才能认出它来。那是他唱给你听的一首旋律,想在自己脑海里再听一次这首旋律,你必须具备相应的知识、感性及想象力。

实在是精妙!过去的某段时期,一种莫名的想法突然闪现在我的头脑中——“只有用相同的力度才能感受作品中的力感”,从那时起,我对自己将大师们的音乐用作做其他事情的背景音的做法感到排斥,这是一种对于艺术的轻浮和误解,这不仅会使人无法理解音乐,还使人厌恶那些“无关痛痒的,缺乏节奏的”旋律,但这些旋律倘若放在整首曲子中能被人真正专注虔诚的感受那将会是与此截然不同的感受,那将会是充斥着力感的对于人类心灵的震撼。在十几年之后的《寻欢作乐》中,作者对于美的看法与此看法就大相径庭了,作者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谈论美。

我对美一直处于无知的状态,无法定义它,无法表达它,甚至很难发现它的踪迹,仅有一些感受,觉得它会使人在痛苦追寻的挣扎中获得极乐的感受,它神秘无比,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触及它的脚尖。我认为一首音乐是美的,因为它的旋律使我感到某种超出了现实范畴的感受,我不可能在当下的处境下去感受仿佛是被雷电击打的痛感,但在音乐中我感受到过,我无法在当下的处境下去感受仿佛隔着一个面纱缠绵而朦胧的爱意,但在音乐中我感受到过……但我有所迟疑,到底音乐是美的,还是我是美的?又或许,美的主体并不是一个实体,而是某种关系,是那种感受和被感受之间的关系。

德克·史特洛甫是毛姆笔下的绘画庸才,还被思特里克兰德“抢”走了妻子,被赶出了自己的家。对此,我实在是感到迷惑不已,包括后来布兰琪的自杀也让我感到迷惑。后来我得知德克·史特洛甫竟然还邀请思特里克兰德和他一起去自己的家乡生活不免大吃一惊,我决不相信这是他的宽容大度,更多的是相信这个人有严重的受虐倾向。

德克和他的妻子以及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物形象相当单薄,当下我很难认为这是一部有关梦想、勇气以及自由的小说,其中的人物要么一成不变,要么变化的违背常识,让人无法信服。很难看出思特里克兰德在做出那个重要的决定的时候有任何内心的挣扎,在后续事件中表现出的像一个除了艺术以外不再关心任何事情的人物,除了与艺术有关的利益以外不再顾及任何其他的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甚至是生命的利益。这种人物建立在一个架空的世界中,我不清楚这对人们能有多大的启发意义。

最后更新于 2025年5月9日